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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限于坏人的一种量词

2010-01-01 13:05:00 来源:书摘 梁文道 我有话说

梁文道

看到新华社前不久报道“四人帮”在世的最后一个人――姚文元去世的消息,让我想起了“文革”。说到“文革”,我首先想到的是一种语言,一种那个年

代盛行一时的行文方式与说话风格。“文革”的战斗性,“文革”的杀伤力,多多少少和这种语言有关。不搞清楚这种语言的性质,就很难让今天的年轻一代理解那十年以至于共和国数十年来经历过的运动;不看透这种语言空洞的力量,就谈不上反思“文革”,也很难保证后人可以彻底脱离历史的阴影。

且举一个例子说明什么叫做“文革”式的语言,比如“极少数”这个形容词。今天重看“文革”十年的文献,“极少数”三个字出现的频率可说是极不少数。内地以外的华人大概不知道“极少数”在这个脉络底下,并非一种纯粹描绘数量的中性形容词,而是一种饱蕴价值含义的判断。如果我们说“今天世界上只有极少数人染上了禽流感”,这里当然没有任何道德判断的含义。因为这里的“极少数”指的不过是患病的机会罢了。但是当年要做政治批判的时候,“极少数”就是很强烈的指责了。

是什么使得一个中性的形容词变成非常负面的价值谴责呢?当然就是近代中国革命里的民粹思潮。按照这种民粹思潮的主张,凡是大多数老百姓认可的,必然就是对的;而凡是大多数老百姓否定的,多半也就是错的了。放在政治上,这可是“民主精神”的体现,也就是得“坚定不移地站在广大人民群众的那一边”。所以“极少数”和“绝大多数”都不止是单纯的量的形容,而且是对与错的判断区分。

同时它还牵涉一个划界的问题,无论是统战还是批判,从实效上讲都不可能团结“极少数”或者“一小撮”,却跑去打击“大多数”。当时每逢批判活动展开,惶惑不安的老百姓没有谁愿意当少数派,大家都希望自己是站在“广大的人民群众”那一边,而不要被划做一堆白羊里的几只黑羊。直到今天,很多上了年纪的人还是害怕自己被叫做“极少数”。

这种对民主价值的理解,盛行于“文革”时期,说来实在十分粗糙。它不只把一切的事物都按数量的多寡来定质量的高下。而且还忽略了民主原则中尊重少数的精神。正是近代中国的民粹倾向,使得当时很多优秀的学者受到折磨,因为他们研究的东西与百姓日用无关:也正是这种倾向,使得很多卓越的艺术家不能继续自己的探索,因为他们的创作太过阳春白雪,一般人看不明白听不懂。在政治上我们当然要强调“多数决”,但艺术和学术乃至其他的意见表达,为什么就非得是多数人欣赏认可的才是对的,而“极少数”就一定是错的,甚至是邪恶的呢?

执政要为大多数老百姓着想,当然是正确的,但这并不能自动转换成“极少数”就非得斗垮斗臭不可。偏偏在“文革”十年间,这种转换来得太轻易太绝对,只会有利于不断的斗争,无益于实际的施政和建设。其实少数可以是一些不同的意见,不同的思考方式。真正的民主是在依据多数决的原则下宽容少数,同情少数和保障少数,而非不断在人群中挑出少数甚或制造少数派,再把他们变成打击对象。不假思索地将“极少数”和“坏分子”联结起来,会起到使大脑迟钝、令焦点模糊的作用。

二战之后的德国兴起纳粹语言学的研究,就是要分析政治语言的语法和词条,看看空洞的语言如何造成了思想的贫乏和虚无的热情。今天的中国已经正式告别过去的阶级斗争,迈向建设和发展之路,我们也需要相应的语言反省和重建。以“极少数”为例的老式术语虽不是“文革”的产物,却是可以总结那个年代的“斗争语言”代表。小心清理它过多的价值意蕴既合时且有益,否则说不定会闹出一些笑话。

(摘自《常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4月版,定价:3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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